出柜这件事，会毁了你和爸妈的春节吗？-情感事迹-山水情画-广西同志公益门户

作者：浣熊

内容编辑：禾木

当所有人都在谈论春节回家“防身术”时，我们想谈谈“出柜”，这个几乎对于现代中国家庭，意味着最高级别“反叛”的话题。

“出柜”，意味着同志群体用同性别的伴侣、背离世俗的情感形式，以及几乎没有法律保护和后代延续的家庭全方位冲击着父母的固有观念。这场盛大的反叛仅仅是关于自我认同、对家长制和原生家庭的反抗、对唯生殖论婚姻的不屑吗？

“出柜”固然是对两代人在情感观、人生观上的巨大差异的凸显，但剥开“性取向”的外衣，它实际上是对亲子关系的严峻考验——当子女选择将最隐秘而核心的部分袒露在父母面前，他们该如何接受？作为同志的子女，又该如何在尊重父母与成全自我之间找到平衡？既有的家庭沟通机制能承受住这种冲击吗？当父母无法改变子女，子女亦无法选择父母时，他们又该怎样理解彼此？

本期我们采访了四位已经向父母出柜的年轻人，试图通过出柜这件事，去理解当代中国核心家庭中的“亲子关系”。

“妈妈还在婴儿房里，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Ben

Ben是在父亲葬礼刚刚结束时出柜的。

“当时房间里就我自己，我妈冲进来，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我觉得她已经撑不住了。”

Ben成长在一个典型的中式家庭，父母都是小城里的中产阶级，父亲沉默寡言，母亲扮演着和孩子沟通的角色。从小到大，Ben几乎和妈妈无话不谈，从兴趣爱好到出国留学，每一个决定，他都和母亲反复协商，直到看到母亲点头，心里才终于踏实。

“那时候觉得妈妈是天……我都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妈宝。”

出柜是Ben第一次没有符合母亲的期望，他承认自己喜欢男人。母亲崩溃了，他为什么不能再喜欢女孩？面对社会的歧视该怎么办？面对母亲的崩溃，Ben搜集一切关于同性恋的资料，耐心地解释自己对同性的爱慕是天生的，甚至在争吵激烈时表示，“我就是喜欢JB，看到女人的阴部就恶心。”然而这一切都未能换来母亲的理解，她甚至希望儿子去找一个能接受他的女孩结婚，再生一个孩子，这是家庭重新完整起来的希望。

Ben从小品学兼优，是备受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然而现在甚至没有稳定女友，结婚更是遥遥无期。母亲承受的社交焦虑、对自己的殷切期待，让他内心充满了愧疚和无尽的孤独。家庭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从前的支柱，而是压力的来源。

“情况直到我经济独立才好一些。”自食其力的生活使Ben看待母亲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急切得到母亲的肯定，“她给了我二十多年的时间待在柜子里，我也能多给她一些时间去理解这件事。”在Ben看来，母亲不仅仅是一个角色，更是一个女人。他理解母亲需要在社交圈里维持自己的面子，便去找了一个女孩形婚；理解母亲依旧需要表达对儿子的关怀，便从不拒绝她往自己的账户里存钱。

“但是我有自己的底线。”Ben说“我跟她坦白过，不可能完全像她期望的那样生活，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找的形婚对象是一个lesbian，双方各取所需；而账户里的钱，他从来分文未动。

现在的Ben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身边有深爱的男友陪伴，他和母亲依旧会一周通一次电话，谈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旦话题涉及到性取向，他扮演着主导者的角色。“如果局面不愉快，我会说，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慢慢谈，今天先到这。”

对于Ben而言，出柜就像走出了一间温暖甜美的婴儿房。一直以来，他享受着父母的庇佑，也交出了人生的决定权。父亲的去世使得这间婴儿房不再完整，而突出如其来的出柜，使得他必须走出去，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

“再次和爸妈成为最好的朋友”

——阿由

“我父母很开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让阿由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父母，他给出的答案是：酷，开明，朋友。

阿由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两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私奔结婚生下了他。从出生开始，父母对他的期望就是无拘无束、活出自我。“我爸妈人格很完整，不会通过我实现他们未完成的心愿。”

高中时，阿由在妈妈面前出柜了，拉开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阿由的妈妈尽管开明，但对儿子喜欢男人的事实很难接受，她看同志电影，读武志红的著作，但态度始终在拒绝接受、试图改变、自责、担忧中相互切换。

“她觉得是不是给我关心不到位才让我‘变成’gay，”阿由说，“还会把同性恋和吸毒、艾滋联系在一起。”出柜后，母亲抓住每一个和他独处的机会来讨论这个问题，两个人之间的沟通也逐渐从探讨变成了争吵。母亲害怕儿子的性取向会招致他人对自己的非议，阿由则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把声誉看得比儿子的自我认同还重要。

“我们会互相说狠话，摔东西、离家出走数不清有多少次。”在这段时间里，阿由觉得和母亲的关系变了，曾经无条件接纳他的人，变成了攻击者；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滋生了看不见的隔膜。面对父亲的时候他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性取向这个秘密，使得他们之间再也做不到坦诚相待。“那是最可怕的几年。”

妈妈接受阿由是在他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当时他交了一个稳定的男朋友。妈妈问他，“你确定吗？”

“就像你当年选择我父亲一样确定。”

妈妈沉默良久，“选择了就要珍惜，就算全社会都不认可，你还有爸爸和妈妈，妈妈祝福你们。”

挂断电话的阿由，哭了一个小时。这时距离高中出柜，已经过去整整7年。

“当时感觉自己重新又有力量了……我觉得妈妈是真的累了，我现在也会选择在亲戚面前隐瞒这件事。”阿由渐渐理解了母亲的社交压力，“我会在尊重他们的生活，和尊重我的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

“那假如父母不接受呢？”

“那我也会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一代代人总是新老交叠的，年轻的人总要走父母没有走过的路，看父母没有看过的风景。”

在母亲的帮助下，阿由也和父亲成功出柜。现在的阿由和父母生活在同一所城市里，相互支持，彼此分担一切。“我和爸爸妈妈又成了最好的朋友了，我们三个重新站在一起。未来肯定还有很多困难，但是我们会一起面对。”

“出柜改变了我们家的思考方式”

——淑婕

试着设想一下。

在一个家庭中，父母都是潜心学术的知识分子，他们有一个天赋出色的女儿，在一切升学、考试中都表现优异，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这个家庭中大大小小的问题，都通过近乎绝对理性的商讨来决定，日常的生活则是三个人各安一隅，享受学术带来的快乐。

突然有一天，这个女儿醉醺醺地回到家，跟妈妈说，“我的女朋友是个人渣。”

这个女儿就是淑婕。

“我父母对我的期望很简单，就是能有一方书桌，安安静静地做学问……他们不希望任何东西给我造成困扰……也不希望这件事给他们自己招致非议，知识分子嘛。”

那天的“出柜事件”只持续了十几分钟，父母再三确认了女儿的取向之后，便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开启了数年的漠视。

“他们还是觉得这个事情不正常。”

与此同时，父母对于淑婕在学术上的期望仍在继续，身边同侪的儿女都先后在重点高校找到教职，淑婕的未来也理应如此。而在淑婕看来，自己既然无法在感情上让父母满意，那么至少可以在事业上迎合他们的关切，让他们在人前能保留面子。硕士毕业之后，她留校读博。

“如果没有父母的期望，你还会读博吗？”

“不会，我当时非常想去工作。”

为了让父母理解自己，淑婕会偷偷搜集一些关于同性恋的研究文章，放在家庭的电脑里。她发现，这些资料会定期被删除得一干二净。淑婕不确定父母是否阅读过，但是他们的态度逐渐有所软化，甚至说同性恋是正常的，只是不被社会接受。

“出柜这件事暴露了我们家沟通机制的缺陷。”淑婕说，“我们之间就是很少真正的交流，遇见问题都是各自拿出解决方案，几句话商讨完毕。我和父母的关系，平等但是并不亲切。”

去年，淑婕和交往6年的女友分手，巨大的痛苦促使她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她的感情做出正面回应。

“她说，你们两个出发的地方不一样，要去的地方也不一样，追求不同，怎么能相伴一生呢？”淑婕对这段话印象深刻，“完全没提性取向的事，就像正常情侣一样分析，当时就很想哭。”

对于淑婕来说，出柜不仅仅暴露了家庭问题，更是对人生的反思。“出柜不仅仅是说，‘我是个拉拉，你们得接受我’这么简单……这其实是一种真正的自我认同，告诉父母，我要去做我自己了，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也必须完成。喜欢女孩这件事只是我这个人一个极小的侧面……我相信他们也正在把我当作复杂个体去看待，而不是一个一眼望到底的孩子。出柜这件事，真正改变了我们家三个人的思考方式。”

“我想让他们接受全部真实的我”

——Straw

Straw是四个被访者中，唯一一个主动跟父母出柜的。今年三月，她拍摄了一段自白短片，直言自己喜欢女生。

“父母不了解我，比父母不接受我，更让我恐惧。”

在Straw的印象里，和父母之间一直是“相敬如宾、彼此独立”的关系。她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每周和父母见一次，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青春期。“可能是从小就不在一起，一直不习惯和父母有太多的沟通……”和父母可以谈电影、八卦、家长里短，但不能谈自己、谈感情。“这就像‘我爱你’一样，说不出口。”

这样一种“亲而不密”的关系，使得Straw形成了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责任、自己消化悲伤的习惯，有任何的心事她会选择和朋友倾诉，而不是向父母寻求支持。

“那为什么要出柜呢？”我问。

“因为实在憋得很难受。想让他们了解我，也想了解他们。我爸会提醒我经常打电话回家，有一次他问我一件事，我说‘说了你也不懂’，他就突然哭了。”

面对Straw的自白，父母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平静。喜欢同性这件事固然不鲜见，但当事人换成自己的女儿，依然需要时间去消化。

“他们也是经历了不承认、试图改变、担忧我的未来几个阶段……会担心我是不是留学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会不会乱搞。”

误解往往源于无知，出柜后，Straw开始给父母进行同志知识的科普，鼓励他们去参加同志亲友会，分享自己在做的有关LGBT的项目，谈论自己的约会对象。从前不肯谈的有关感情、有关自己的事情，慢慢成为和父母沟通的重要话题。“喜欢女生这件事，是我这个人很重要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父母也在努力地了解Straw的世界，母亲会在去美国旅游的时候给自己的好朋友看女儿的出柜视频，关心Straw的情感状况。出柜之后，Straw对父母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她发现，在和父母的关系里，自己越来越像那个大人，父母则越来越像需要关怀的小孩。他们对于孩子的情感需求，已经逐渐大于孩子对于他们的需求。

“其实出柜就像是转行，如果父母看你过得好，或者取得一些成就，就会支持你……他们会把你看成独立的个体，这其实也是彼此之间边界的明晰。”